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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媽桃酥的故事
上過我課的學生們，一定都聽我講述過當年大佬我剛到美國時，是如何「淒涼的被台灣人欺負，悲慘的被老外唾棄」的故事，而所有故事中最有名的，應該就屬「老媽桃酥」的故事了。每每聽完這故事的學生們，個個都是汗涔涔淚潸潸的。也因此，在眾多學生們的慫恿之下，我決定把當年在美國學飛行的悲情歲月，轉成文字記錄下來，給後生晚輩做個參考。

認識我的都明白我是個數學白癡、化學低能、歷史智障、國文弱智……跟我熟的朋友都知道我硬是把「高中」當醫學院念，換了四所學校念了六年，在出國學飛行前還是個開計程車的「問講」。

在出國學飛行前的我，只能說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，雖稱不上是壞孩子，但絕絕對對是個十足的trouble maker。例如家裡給了錢讓我去補習班補習重考，上一天課之後我就開始蹺課，蹺到不能退費時才被家裡發現。

又例如我剛考上華岡藝校時，把家裡給的兩萬五千塊房租放在書包裡面，書包也忘了關起來。我從陽明山騎車下山，一路騎錢就一路飛，跟散財童子一樣沿路灑錢，回到家時錢早已飛進路人甲乙丙丁的口袋裡去了。那時不管我怎麼解釋，老媽都認為我把錢拿去打電動花掉，家裡的人怎麼說就是不相信我。

直到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再跟老媽提起這段往事，我再次信誓旦旦的跟老媽發誓，當年真的是錢放在書包裡，忘了關書包飛掉的，老媽這才面有難色地勉強的相信了我。唉！拖了18年的誤會這才終於沉冤得雪啊。

從有記憶以來，我就想當飛行員。當年念軍校被退學後萬念俱灰，曾經以為人生沒有希望了。沒想到在偶然的機會裡得知原來可以自己出國學飛行，考飛行執照，從此便在我心中燃起一盞希望的小火炬。為了存錢出國學飛行，我把老爸的車子拿去烤漆成黃色，改裝成計程車，考了一張執業登記證，便開始了我的小黃司機生涯。

好不容易存了一陣子錢，我開始試圖要說服老爸老媽讓我出國念書，但由於我過去素行不良記錄不佳，家裡認為我八成又會半途而廢，然後就像把錢丟到馬桶沖走一樣浪費，所以一直不肯答應。

記得當年我費了好大的功夫，死求活求跪著求，才終於讓老媽心軟，跟爸爸說：「小蛋（我的綽號，小混蛋的簡稱）手不能提、肩不能扛，你要他以後幹什麼？就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吧。」就這樣，我得到家裡的許可跟支持，終於能一圓我兒時的夢想。

出國那天，老爸老媽跟我表哥，還有個一起念軍校的死黨送我去機場。在準備通關前，老媽冷不防地突然從手提包裡，拿出一小包用紅白條紋塑膠袋裝著，前一天晚上在廚房裡忙進忙出，自己烤的「桃酥」。老媽特別交代我在飛機上千萬別餓著，肚子餓了就把桃酥拿出來吃。十八相送之後，我道別了父母，哭得跟淚人兒一樣的上了飛機（那時壓根沒想到會一輩子跟飛機結下不解之緣）。

在飛機上，總覺得好像窗戶沒關好，有風沙一直吹進我眼睛似的，眼淚一路止不住的流個不停，我真的可以說是一路哭著到美國的。

第一次一個人搭飛機，我坐在陰暗靠窗的小角落裡，回想著這些年來，自己荒唐的花掉了家裡多少錢、愚蠢的幹了多少次令父母傷心的事，在數不盡寒冬炎夏的夜晚裡，讓老爸懸著心為我等了多少次門？我心想著，如果這一次再不成功的話，我要怎麼跟疼愛我的爸爸媽媽交代？一邊想著眼淚也一邊不住奔流下來。

在飛機上我肚子好餓，但無論如何我就是捨不得把媽媽給的桃酥打開來吃掉，對我來說，滿是母愛的桃酥何其珍貴，我想留著在美國想家的時候再吃，也許能一解思鄉之愁。

到了美國波特蘭後（Portland），有剛到那裏一個月左右的三位學長來接應我，悲情故事自此展開。

一到美國，就收到學長們送我的「見面禮」。
我搭的飛機是早上抵達的，接應我的學長卻姍姍來遲，讓我隻身一人在機場大廳等到中午才看到他們來接我。上車後並沒有讓我先回家放行李休息，而是直接轉往Costco換車子輪胎。一到Costco就讓我下車，把在飛機上哭腫了雙眼、尚未調整好時差、滿身疲憊的我丟在Costco閒逛，於是我就從下午一點坐在「路邊」睡覺，在路邊喔，直睡到了下午五點，才跟著學長回家……

學長們租的是兩房一廳的房子，兩個人睡一間，其中一間有空一塊地板（因為大家都打地鋪睡地板），所以我就先跟學長們住在一起。
當天晚上我口好渴，肚子也好餓，我請求他們帶我去超級市場（Safeway）買些水跟零食。他們把我載到超市之後，又是直接把我丟在超市門口，說是要讓我練習英文，訓練我自力謀生的能力。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頂著一口破到不能再破的英文，離開父母的羽翼遮蓋，隻身來到這個舉目無親的美國，心中的恐懼著實筆墨難以形容，這讓我連想舉起步伐踏進超商大門都倍感艱難。

好不容易進了超市，拿齊了我要喝的水以及其他東西，走到收銀台前我呆站了十分鐘，看到每一個顧客結帳時，收銀員都會跟他「how’s going tonight? find everything good?」的閒聊兩句，我英文不好，怕聽不懂對方說什麼，緊張到不敢去結帳，轉身又把剛剛拿的所有的東西放回了架子上面，餓著肚子走出了超市。

就這樣，我兩手空空的離開了超市上了車，學長們沒有伸出援手幫我，甚至連關心我為何空著手離開的言語都沒有。
這三個比我早到一個月的學長們，都是三十多歲、有過社會歷練、已經結婚有小孩的人，而我那時才只21歲，是個乳臭未乾的年輕小夥子，想當然只有被欺負的份。

「超市購物事件」只是前菜，在那之後陸陸續續一直欺負我的事情還有很多。
我就這樣滿腹委屈，餓過痛苦的第一晚後。

隔天，學長開車帶我去學校報到，因為是第一天報到，所以沒什麼事情，原則上中午前就可以辦好所有的手續。學長說：「第一天沒什麼事，等你搞定後我大約中午會來接你。」於是，我就這樣一個人待在學校裡，從中午開始等，一直等……無止盡的等……一個人不知所措地坐在學校沙發上等著，等到晚上八點，終於有人發現我不在家，打來學校問，才想起要來學校接我這檔子事。

隔一天，我二話不說改騎腳踏車上學。
跟學長住在一起的日子裡，我活像是個小媳婦，舉凡走路太大聲會被罵，講話太大聲也會被罵；吃完飯要被抓去洗碗，洗碗時候他們最喜歡看電視聽音樂。生活上整體感覺就是灰姑娘跟三個後母一起生活。看倌們，你們能想像這有多淒涼嗎？現在回想起來，還真萬分感激他們對我的三不政策──不管、不理、不幫忙──放任我自生自滅，也多虧了他們昔日對我的苛薄，才造就了今天如同小強般打不死的我。

例如到銀行開戶，他們就把我丟在銀行門口叫我自己去開戶。開什麼玩笑！我ABC大字沒會幾個，連在台灣我都不太會開戶了，更何況是美國？但不管怎樣，我還是厚著臉皮自己進去辦好。

又例如我要到醫院體檢，他們就丟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我，叫我自己打電話去預約。他們就是不願意幫我，冷眼等著看我出糗！我一輩子都記得到美國學的第一個單字就是「appointment（預約）」，因為打去醫院後，一直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這個單字。現在我回想起來醫院應該是問我：「Do you have an appointment?（你有預約嗎）」

又例如我想買車，他們同樣的也是不願意帶我去看車，一切都是自己靠自己。
我就這樣累積著委屈，直到有天晚上，外面下著滂沱大雨，學長們都在客廳念書，我則剛被罰洗完碗筷，因為走路太大聲又被狠狠地削了一頓。

我一個人落寞地躲進了房間裡，蹲坐在地板上良久，默默地打開我的行李箱，把東西一件一件的翻出來，像無頭蒼蠅般反覆翻找，試著要尋索出一點讓我覺得熟悉的安全感來。翻開偷偷精用太多也要被罵；他們念書時我不能聽音樂看電視，我念書的帶來的媽媽爸爸以及哥哥弟弟的照片，聽著周華健的〈孤枕難眠〉，歌聲響在耳際，「我想著你的黑夜，我想著你的容顏，反反覆覆孤枕難眠」的歌詞旋律伴著我滿腹苦水，牽引起的熱淚已然盈眶。
摸索著行李箱時無意間一手抓到了什麼，定睛一看，原來是老媽在機場塞給我的桃酥。我望著紅白相間的塑膠袋，緊緊把桃酥握在手中許久，委屈的情緒瞬間如洪水翻騰般翻湧了上來，緊握著桃酥的手開始不停的發抖，壓抑許久的情緒再也忍耐不住，我不禁啜泣了起來。

舉起顫抖不已的手，好不容易咬下一口桃酥，熟悉的香氣、父母親關愛的身影、家的溫暖，對照著現在異鄉的處境，讓我怎麼都無法再繼續隱藏自己的委屈，以及想念家人的痛苦，堂堂一個男子漢，就這樣肆無忌憚放聲地嚎啕大哭了起來。當時哭聲之響亮，連對面棟的鄰居都跑來關切，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
印象裡我真的哭得非常慘烈，胸口就像是要爆裂開來般地疼痛，汗水混著淚水，淚水和著鼻水，鼻水糾結著口水，口水夾雜著從窗台上噴進來的雨水……眼角盡是淚，嘴角滿是吞嚥不下掉出來的桃酥，好不可憐！幾年前爸爸離世時的哀傷哭泣，都沒那晚那般的驚天動地。

學長們聽到慘烈的哭聲後，當然趕緊跑進房間來安撫我，勸我別太激動，別再哭了……事後我才知道，原來他們不是真心要安慰我，是因為我哭得太壯烈、太慘絕人寰，嚇得鄰居們已經準備要去報案了，哈哈。

隔天，我就離開學長們，搬到了學校宿舍，遠離這些冷漠的同胞。
於是，老外欺負我的故事，就如此這般的展開。

不過被這些學長們欺負的情形，並沒有因為我搬離開而結束，而是斷斷續續的持續進行著。

後記：我對人的原則一向是「將心比心」，之後所有的學弟來，我每個都是無微不至的照顧，深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委屈同樣發生在他們身上。我不希望自己的痛發生在後面來的學弟們身上。